第(1/3)页 四月的人间,南方的暑气已提前登门,蝉声未起,燥热先行。 风是停滞的,黏腻的空气里,弥漫着一股焦糊的粮草味,混着泥土被烤干的腥气,经久不散。 那场大火,烧了足足一个整夜。 直到天色微明,晨光熹微时,才被勉强扑灭。 营地里,幸存的士卒们埋着头,默默地用手,用残破的铁锹,在尚有余温的灰烬里刨食,试图将那些半焦半黑、兴许还能充作牲口嚼料的粮食,一点点地归拢,重新装袋。 冯剑就那么站着,一动不动,像一尊铁铸的将军像,凝望着那片被焚毁殆尽的粮营。 他的脸色在晨光与烟灰的映衬下,青灰一片。 军士们低着头,脚步匆匆地从他身前跑过,又一个个地折返回来,带着愈发沉重的消息。 冯剑只是听着,每多一个焚毁粮草的数字报上来,他攥着腰间剑柄的手便紧上一分,指节已然发白。 他需要用这种方式,才能将胸中那股几欲喷薄的怒火死死压住。 账本上算得清清楚楚,十五万大军的粮草,若是省着些吃,勉强能撑上两年。这是最稳妥的打算。 如今,被那个叫伏念的家伙一把火,几乎将这两年光阴烧去了大半。所幸发现得早,扑救还算及时,可即便如此,至少要扣去半年嚼用,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。 眼下是四月中旬,大军的粮草,最多撑到明年入冬,便会见底。那已经是将所有人的口粮一减再减,勒紧裤腰带才能熬到的极限。 当初将部分粮营建在南路,本是一步闲棋。 想着将来与墨家那帮逆党、还有宋义那伙江湖草莽周旋时,粮草调度能更迅捷些,不必事事都北上回报临阆坡。 可谁能想到,世事如棋,一步错,便可能满盘皆落索。那个看似硬骨头的宋义,竟那么轻易就降了。 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,更是打得人措手不及,像一记闷棍,敲在所有人的后脑勺上。 南边,宋义已降,算是去了块心病。顾铁心那女人昨夜便已动身,北上与大军汇合。冯剑手头上的事情,其实已不算繁多。 首要之敌,只剩下墨家逆党。 目标清晰了,南边祸患既除,他这支偏师,也该北上了。按照军中推演的沙盘,他需绕过断水涯,如一把尖刀,死死截住墨家的退路。 时间,便成了悬在头顶的另一把刀。 冯剑在脑海中反复推敲着北上的每一个细节时,营地另一头,宋义的部众正与天牛刀牛二猛,以及那两百多名被俘后又被释放的义士们,见了面。 当得知宋义已降秦的消息,那些一同被放回来的汉子中,有几人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愤怒,却只是死死咬着嘴唇,没吭声。 牛二猛却像是久旱逢甘霖,三两步冲到宋义面前,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。 “牛大侠,苦了你了!” 宋义快步上前,伸出粗糙的手掌,重重搭在牛二猛的肩膀上,又替他拍了拍肩上的尘土。 瞧见对方那张煞白的脸和明显虚浮的脚步,他眼眶竟有些泛红,声音里满是真切的愧疚。 牛二猛嘴唇嗫充半天,终究是没说出什么场面话,只是喉咙里滚出一声闷闷的宋哥哥。 他是真没想到宋大哥会降秦,更没想到,当他从别人口中得知,宋大哥之所以做出这等抉择,全是为了一举救下他,以及那些一同前来袭营的兄弟们时,那份感动,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。 “牛兄弟当真勇武!” 一旁的王充笑呵呵地凑上来,一拍大腿,满脸赞叹,“听那些秦军私底下议论,你牛兄弟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刀法,竟硬生生杀退了那尊血手观音!若不是牛兄弟有这通天的本事,挫了秦军的锐气,我们也没那么容易能救出你和其他兄弟。说到底,还是牛兄弟你自己的本事,救了自己,也救了大家!” 江湖上谁人不知那血手观音顾铁心的名头? 九品武皇,真正的武道巅峰。 放眼整个江湖武林,八品武者已是凤毛麟角,更遑论那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九品。更可怕的是,观那顾铁心的样貌,怕是三十岁都不到,简直匪夷所思,不知是哪路神仙妖魔,才能在如此年纪,攀上这般武学高峰。 寻常四五六品的武者,在她面前,怕是与蝼蚁无异。 牛兄弟竟能与她正面对抗,还打退了对方,这简直是...神人! 一时间,所有人看向牛二猛的眼神都不一样了。 有敬佩,有艳羡,也有些许的疏远。 只有那寥寥几个一同被俘的兄弟,眼神躲闪,脸色说不出的古怪,只是缩在人群里,没人去在意他们脸上的阴晴。 众人这才想起,当初这年轻人刚入山寨时,言谈举止间便透着一股子旁人看不太懂的自负,甚至有些不知天高地厚。 如今想来,人家那不是无知,是真有这份傲视群雄的底气。 重逢的喜悦,一扫先前备战赴死的沉闷与死气,众人开始畅谈未来,大口吃肉,大碗喝酒。 欢声笑语间,牛二猛没瞅见那个号称五虎将之一的余忠,也没见着阮小二那几个熟面孔,便拉住身边一人,随口问了一句。 那人灌下一大口酒,打了个酒嗝,压低了声音,嘿嘿笑道:“余忠?那家伙不识时务,当了叛徒。 说是要北上投靠墨家那帮逆党,把咱们的情况给捅出去。前些天,就被宋大哥派秦军的高手给截住,当场诛杀了。啧啧,听说脑袋都被打成了浆糊,惨得很呐!” “竟有此事?”牛二猛心头猛地一跳,脸上却没露出半点喜色。 那人没察觉他的异样,依旧侃侃而谈:“可不是嘛!余头领武功是不赖,可惜脑子一根筋。投了秦军,有甚不好?吃香的喝辣的,等这场仗打完,咱们跟着宋大哥,说不定还能在官府里混个正经差事,岂不美哉?非要跟秦军作对,嘴上喊着什么狗屁大义,哪有填饱肚子来得实在。牛大侠,你说是不是这个理?” 牛二猛扯了扯嘴角,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连连点头:“是...是这个理...” 他嘴上附和着,一颗心却直直地沉了下去,沉到了冰冷刺骨的深渊里。 初出江湖,被秦军俘虏时,他以为自己死定了,可如今这般光景,却比死了还让他难受。 这个江湖,这片天下,和他离家前在书本里、在说书先生嘴里听到的那个样子,差得太远,太远了。 那个为人光明磊落,总是把大义二字挂在嘴边的余头领,就这么轻飘飘地,在别人口中没了性命。 而且,还是宋大哥下的令,而且,竟会毒杀那些不愿投降的义士! 牛二猛的脑海里,轰然炸响,他想起了冲入秦营的那一夜,那个恐怖的女人,那个叫顾铁心的九品武皇。 陵大哥,韦进,周清,陈达...他们四个,为了把最好的机会留给自己,一个接一个地冲上去,然后被那个女人,像拍苍蝇一样,轻而易举地活活打死。 自己...自己哪里会什么武功啊... “牛二,我们帮你把她的气力耗尽,你一定要带着剩下的兄弟们回去!告诉宋大哥,我们是站着死的...” 陵大哥临死前的嘶吼,犹在耳畔。 牛二猛不再吭声,默默地喝着碗里的酒,只觉得满嘴苦涩。 心底里,初见宋义时的那份感动,像是冬日里呵出的一口白气,瞬间就散了,半点痕迹也无。 第(1/3)页